【RS/龙樱】回家[重发|Fin]

【原创】回家[RS相关|Fin]

回家[Back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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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时常被梦靥惊扰。

周身是浓密的雾霭,深邃凛冽的黑透彻其间。

凭借着天生良好的夜态视力,隐隐约约能够捕捉到卧室的陈设布景,一切都和真实一致。但无力动弹的手臂,略微痉挛却始终无法移动的双腿,以及喉咙间那喊不出口的撕心裂肺的吼叫,都在真真切切地告诉着他——


你仍旧沉浸在和现实相仿的梦靥之中。


是天边那一声轰然炸响的惊雷救赎了他。

静夜里这突然到来的声音,终于让他抓住了从梦靥中醒来的唯一钥匙,他猛一激灵便睁开了双眼。

这一次,周身没有浓雾...

回家[Back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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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时常被梦靥惊扰。

周身是浓密的雾霭,深邃凛冽的黑透彻其间。

凭借着天生良好的夜态视力,隐隐约约能够捕捉到卧室的陈设布景,一切都和真实一致。但无力动弹的手臂,略微痉挛却始终无法移动的双腿,以及喉咙间那喊不出口的撕心裂肺的吼叫,都在真真切切地告诉着他——

 

你仍旧沉浸在和现实相仿的梦靥之中。

 

是天边那一声轰然炸响的惊雷救赎了他。

静夜里这突然到来的声音,终于让他抓住了从梦靥中醒来的唯一钥匙,他猛一激灵便睁开了双眼。

这一次,周身没有浓雾,卧室的陈设如旧,熟悉得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又掉进了另一层梦里。直起身子怔怔地望向窗外,比雷声晚三秒的闪电刷地亮起,像干枯的手徒劳抓着什么虚无的东西,想要撕碎整个狰狞的黑夜。

 

随后便是经久不息的雨声。

那雨声的节奏和缓,一阵疏,一阵密,一场空白。

 

待蹙起的眉头微展,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但却是冷汗,额头上细密地布着,丝质的睡衣紧贴在身上。于是他索性翻身下床,没有穿鞋,皮肤接触地板的凉略感惊心。他悄然径直走向厨房。

伴随着打开冰箱门后内部暗黄灯光的亮起,另一束微弱的光从他的侧前方投射而来。他眯眼瞧去,便看见暗淡光影里小小的她。

 

春生。

 

房间里柔暖的灯光借着门缝漏出,地上便拉出一串斜长的黑影。

手还搭在冰箱门上,潮湿微冷的气流扑面。他低头看她,还没到肩的头发乱蓬蓬得像一只小狮子,睡眼惺忪,伸出右爪揉了揉还没怎么睁开的眼睛,另一手抓着最喜欢的毛绒小熊。

他的视线一路向下扫去,直到看到那双裸露在冰凉地板上的小脚时,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刚想发作,便听她说:

 

“爸爸,你在干嘛啊。”

一瞬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来不及说出口的提醒责骂便生生吞下了肚子。想了想原来还是自己的过错,怕扰她清梦特意不穿鞋,却还是惊醒了这个小家伙。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想着对她真是没办法,便只能蹲下身向她舒展地张开双臂。

 

“过来。”银色的冰箱门上赫然映着他的微笑,温暖柔和的,像是室内那两簇晕黄的光芒。

下一秒一个柔软的身躯扑进自己的怀里,撒娇似的蹭了蹭自己的面颊和脖颈,软软地说着爸爸这么晚起来干什么呢。他望了望半开的冰箱门,随意说着饿,却被机灵的小家伙一眼看穿。

 

“爸爸开的那一层全是冷冻的酒哎……爸爸你不会又想喝酒了吧……”

心里还是不免小小地受了惊,似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略微抽搐的嘴角,想着小丫头才刚过五岁的生日吧,观察能力居然这么强,看来以后找搪塞的理由还是得再慎重些才是。

其实自己只不过是想去找瓶芬达而已,不过小姑娘估计还不明白碳酸饮料名为何物,便在一秒内决定以沉默结束这段夜间温馨的父女互动,起身准备抱着她送回去睡觉,却在听到她的下一句话后不禁站住了脚。

 

“爸爸……可不可以……不要喝酒……”她在他耳边呢喃,声音颤抖。

 

他是鲜少喝酒的,虽然家里总是摆着各式各样的酒瓶,但那都是朋友送的便只好收下不好推辞。他也从不抽烟,每次看到凯宾那家伙躲在烟云缭绕中装深沉,就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房门老死不相往来。

 

他讨厌那种忧郁的味道,无论是刻意伪装的,还是内心真实的。

 

只是有一次夜晚,似乎也是如同这样的一个静谧的黑夜,他犹豫地饮下了一杯烈酒,此后便失去了所有的清醒。

 

他是在他醒来以后才发现春生满脸泪痕恐惧地躲在沙发后面,手里死死地抱着那只她最爱的小熊,然后他揉着脑袋摇晃地站起,仔细去看周遭,模糊的视力却清晰地告诉了他——客厅乱糟成一团,桌椅翻倒。

 

酒精本就是禁忌,无意识地就让人轻易表露出了心里所有的情绪。

 

他相信了曾经某一天不二对他说的那句话,那是他喝酒失控后的一个明媚的午后。他们坐在阳台偌大的落地窗前,啜着咖啡交谈,春生在一玻璃门之隔的客厅内捣鼓玩具,徒留一抹孤寂的背影。心理学上说,背对着别人,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

 

不二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其实春生,是个很敏感的孩子。”

 

敏感得会用温柔遮掩心伤,静静观着时局。

即使内心有太多的恐慌,都让其独自成伤。

 

他当时只能机械式地将咖啡杯靠近嘴边,啜饮不知何味的液体,然后抬首去望春生时却被那斜射而进的阳光生生刺痛了双眼。

 

 

他下意识地抱紧春生走回卧室,弯腰将她放进柔软的小床,动作轻轻,指腹抚摩她的脸颊。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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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越前龙马,此刻在他眼前睡着的是他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孩子,越前春生。

他今年二十六岁,正是网坛上瞩目的巨星,却因一场严重的伤病不得不放弃下一个赛季休整。

 

春生很快便再度陷入梦乡,抓着父亲的手慢慢松开。窗外的雨转为淅沥的那种了,轻巧地恰如伴子入睡的摇篮曲,阴柔的月光便透过那一层熙攘的雨幕,细碎映在春生的脸上。

 

他额前的碎发遮住了满眼的阴沉。

 

春生。春生。春天出生的希望,是生命的延续。

 

那是一张极其熟悉的脸,静谧地没有一丝防备,像极了那个人。酒红色的头发毛茸茸地随意散着,五官除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之外,皆是按照母亲的容颜遗传而来,尤其是淡淡的眉迹透着岁月静和的气韵,说话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像,软糯地如同混杂樱花的三月春风。

 

他觉得夜晚真是一个诡异尴尬的时刻,每个人躲在漆黑的一方角落里默默回忆,像是把许多隐秘在心底的故事都挖出来似的,像是拿着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戳进心窝似的。

 

他想起凯宾总是陪女友一起看凄惨的初恋电影,情难自禁时狠抽纸巾,望着女主角在夕阳的阴影里泪眼婆娑,良久悲伤地道出那句:“我们终究输给了时间。”那时他觉得矫情万分。

 

倒不如说时间总是肆意戏弄着我们敏感的神经,越是想藏在心底的故事,越强迫地摆在你的面前,让你窒息。譬如春生的长相,他想,过不了几年,就会和箱底那张合照上的面容几乎一模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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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这应该是休息在家的第二个星期,上一周被各路朋友拐走吃饭,顺便被狠狠坑宰,这周面对还想卷土重来的坑友们一概视而不见,想陪春生好好生活的想法在脑中根深蒂固。

 

他现在正熟稔地削着土豆,计算着低脂牛奶在冰箱里冻到恰好的温度,一旁的烤面包机呜呜地响着。餐桌上已经事先摆好了两碗麦片粥,花瓶里是一束还沾有露水的鲜花,是刚从家门口摘来的。他不禁想起从前早起的龙崎。

 

侧耳听到开门的声响,转身看到春生更似小狮子似的短发,还有几缕呆毛朝天竖着,恍惚间似是透过龙崎的眼睛,捕捉到年少的自己。

 

“快去刷牙洗脸。”他听到春生乒乒乓乓地跑向浴室,哗的拉开浴室的玻璃门。

 

 

“啊呜。”春生张嘴在包着煎蛋的面包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液态的蛋黄顺势流出,脸上俨然一只花猫,越前无奈地拿起餐巾去擦拭,一下又一下仔细地抹着。仔细专注于嘴边蛋黄的他没有发现春生眼里一瞬间闪过的柔软。

 

“喝粥吧。还有牛奶。”他坐下。

 

 

春生低头小声咕噜咕噜地喝着粥,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和父亲坐在餐桌前一起吃早餐,也是第一次尝到父亲亲手做的食物。

幼儿园的小伙伴们曾经对自家父亲厨艺的抱怨让她一度认为眼前这位亦是如此,没想到这顿早餐的可口程度已经使越前的厨艺仅次于奶奶伦子在心中的地位了。她一边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心满意足地咬下一口土豆片。

 

 

这世界像一匹旋转木马,兜兜转转地绕了几世轮回,人来人往,最终又是不同的人坐在其上过着相同的生活。轻易走下木马的人们带着那些记忆都去了哪里?我们在远处守望,却追不回指缝里溜走的碎光。

 

以前的越前不是这样的人。他是那种无论上不上学早晨睡到十点都是有可能的人,更别提特意早起为别人做早餐了。到了结婚之后更加肆无忌惮,知道他的妻子是位性格温顺容易心软的姑娘,所以即使龙崎努力想让他改掉赖床的习惯,却总被他无辜的低喃所打败:

 

“……呐……我累……”事实证明,这句话极其富有杀伤力,龙崎常常面带红潮地赶紧从他身上一咕噜爬起来,似乎越前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仍旧在耳边萦绕,罪魁祸首一翻身便又安心地陷入梦乡。

她只能在心里一边默默念叨着,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明明知道每天训练这么累还催他起床,一边使劲拍着扑通跳的胸脯,加紧走出房间的步伐,决定一定要赶紧下楼做份丰盛的早餐。

 

旁人常会羡慕少年这独占的温柔,刚过二十岁的年龄就娶走了新闻系最贤惠美丽的姑娘,而且这少年还是个空降的。怕是再有起床气的家伙,一出屋一下楼一抬头,看到那纤细的围着围裙的背影在厨房忙碌,厨房特有的蒸汽温暖潮湿。

 

她回头冲你微微笑着道早安,那一瞬间你便有了家的归属感,书上常说的岁月静和之感那时候你也知晓了。她一直懂他想要的日式早餐,煎三文鱼、味增汤、茶蒸碗、米饭,清爽地陈列在餐盘,尽管旁边总是有一杯让越前不太舒心的牛奶,但大体上还是很合他意的。

 

那光阴娟娟如细流,似水流年。他沉浸在龙崎只给他的温柔里安然度月,只可惜他迟钝地将其视为习惯,却不曾料到终将有一天失去的悲哀。

 

 

“春生,不要只吃番茄酱。要用土豆片沾着吃。”回忆让他不禁闪了腰,吃痛回到现实的生活。他感觉自己简直就不是印象里应该什么都放手不管的老爸,不觉间和从前相比就变得唠叨了不少。嘛,虽然话仍旧不是很多。

 

“唔。”春生瘪了瘪嘴放弃了直接舔食番茄酱的想法。

 

 

这是他第一次送春生去上幼儿园,社区里的幼儿园,并不是非常远的距离,平常都是春生自己徒步上学,从今天起空闲在家的越前便陪她一路散步而行。

 

这个小区在城市里的方位是偏僻的,每栋私人别墅之间的距离较远,再加上平常随意家居的打扮,没有什么人会将眼前这位送女儿上学的父亲,当做赛场上那眼神桀骜地不可一世的男子。

 

其实他的眼神也只有在比赛的那一时变得坚定而狠戾,他不喜欢媒体将过于夸张的辞藻用在他的身上,也不喜欢世人都用一种看到珍稀动物的眼光仰视着他。

 

他不禁开始享受这样走下神坛的生活。陪着春生一路走着,一路看着她高兴地蹦跳,手舞足蹈地介绍着自己的同学,有时要不是及时抱住了她,怕是撞在树上得让小姑娘哭好久。越前无奈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走吧。”

 

春生的老师赛琳娜小姐是认识越前的,不过上一次见面恐怕得追溯到报名的时候。已经见惯了独自上学的春生,在看到身后的越前以后小吃了一惊。

 

印象里这个孩子是孤独的。很小的时候被爷爷奶奶抚养,身旁没有父母的陪伴,直到爷爷奶奶开启周游世界的计划之后,她开始和父亲住在一起,因为父亲长期在外训练和比赛,家里一直住着照顾她生活的阿姨,然后她来到了这所幼儿园。

 

她还记得春生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刚开口轻声说着:“大家好,我叫越前春生。”便被满屋的掌声惊得猝不及防地红了脸,躲在了老师身后。

 

美国的教育和日式传统教育有很大的差别,春生的同学们每天都以一种活力四射的面貌生活嬉闹着,而春生则总是安静地坐在小凳上,手里摆弄着玩具,安静地聆听着小伙伴的叙说,有时哪怕她脸上尽是笑意,却仍能从她有些迷茫的双眼看出,那不是真正的快乐。

 

见过她最开心的一次笑容,是班上偶尔一次转播温网的时候,越前以一记漂亮的扣杀结束了决赛,现场转播的画面对准了无数激动万分的球迷,尖叫和呼喊声如波浪般此起彼伏。

然后赛琳娜小姐看到春生小小的身影蹭地从凳子上跳起,猝不及防。像是一瞬间从双眼冒出光芒。

 

像极了现在这个在晨光里向自己跑来的春生,这个恋恋不舍地向父亲告别的索要亲吻的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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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前是从赛琳娜的口中听到这个小故事的,他在回家的路上满脑子都在想象着春生当时激动的神情。后来赛琳娜还告诉他说,春生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其实内心是个非常坚强的孩子,她在旁人面前真的很少哭过,除非击中了她心中最脆弱的那个部分。越前不禁想起那夜他醉酒失态醒来后春生满脸的泪痕。

 

后来赛琳娜还告诉越前,春生曾有一次在自己面前失声痛哭。那应该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他在为一月份的澳网准备最后的封闭训练,手机暂时关机被助理收着,因此很理所应当地没有收到春生的简讯。

 

“爸爸,今年圣诞节的晚会,你会来吗?”他闭着眼,想象着春生拿着老师的手机,像是捧着什么神圣的东西似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小心翼翼地摁着。

 

我们可以想象所有孩子的父母都悉数来到现场,在小小的温馨的屋子里共同庆祝狂欢的情景,唯有春生一人站在圣诞树的后面,不愿加入其中,然后她固执地去够最高处的星星,却不想脚下的椅子突然间一个趔趄打滑,她便重重地摔了下来,砰地一声,像是窗外松树上难以承受的积雪轰然坠地,但很快又被风声掩埋。

 

其实她不怕疼的,真的不怕疼的,小时候摔了跤以后都会很勇敢地拍拍土继续站起来的。只是没有人温言怀抱安抚的无力感,让她在人海中突感茫然,找不到自己该处的位置,于是春生突然间只想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哪怕只是为了宣泄。

 

嘈杂的音乐中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春生,最后是一直寻找春生的赛琳娜老师发现了她,赛琳娜轻轻地抱着春生,安抚地摸着她的后脑,她感觉到抽泣的春生在自己的怀里浑身颤抖。赛琳娜刚想开口去安慰她的疼痛,却让她的话语怔住了神。

 

 

“亲爱的赛琳娜老师,你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吗?”

 

 

 

未及盛夏,空气却燥热地难以呼吸。

越前一路孑孓地走回了家,来到铁门前仰首眯眼望着细碎阳光穿过绿叶,一瞬间晃了神。

 

哗地推开铁门,留下身后一片晃荡的声响。

 

春生不是没有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每次装作漫不经心小心翼翼地询问妈妈在哪里的时候,他都有一刻的停滞,他望向她期待又害怕的神色,小心斟酌着,终究将真相吞进了肚里。

 

有时候他会摸摸她的头,会继续低头去系他的鞋带,又或是招呼着她帮忙拿下球拍,然后在玄关处随意说着几句岔开话题。偶尔实在耐不住询问,便只好想了想说:“妈妈啊,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越前以为春生还小,不谙事态,或者说越前还不知道该以一种怎样的口吻和方式,去告诉仅仅五岁的春生曾经的故事。

又或者说不是春生,而是他自己没有做好准备,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不愿提及。

 

而我们做过的最荒唐的事情莫过于从孩童成长为大人的自己,仍旧自欺欺人地认为,孩子的世界永远是明亮温暖且简单易懂的,他们不会去思考太多令人费解的问题,然而事实却是,他们有时候表露出的天真无邪往往是掩盖内心的最好伪装。

 

他居然一直没有想到。她可是春生啊,父母亲都是如此聪颖的人,再加上是从小就独立生活的仅有保姆阿姨陪伴长大的孩子,自然会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早熟,于是在他面前总是保持着最懂事温和的模样,仿佛真的不对爸爸的敷衍回答感到难过似的。

 

越前不禁想,樱乃,如果你在春生身边,她会不会就不是现在这样,就像其他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长大。我终究给不了她想要的。

 

他来到地下室,循着记忆找到了弃置已久的木箱,那是他从日本故居里搬离时所带出的全部行李,回到美国以后便连同回忆一起,狠狠地锁在了地下室,再也没有碰过。而此时,他将那木箱从旧沙发下费劲地挪出,扬起的浓密灰尘呛得他直想咳嗽,他掀开顶盖,刹那间许多想要忘记却终究想起的事物悄然而出。

 

最上面是两封信。第一封的年代还不是非常久远,是自己首次完成四大满贯之时龙崎从日本寄来的,轻巧地抽出信纸还能看到龙崎娟秀的字迹。

 

第二封大约是十三年前,在和青学的学长们取得全国冠军回美国后龙崎寄来的,他还记得那天凯宾一脸诡异地在训练场外喊他,随后将一封印有樱花的信封塞进自己怀里。他仔细掸了掸灰,已然不见那浅粉樱花的踪影。

 

越前记得和龙崎之间总共就写过这两封信,倒不是联系甚少,经常通过邮件来交流。只是龙崎的内心一直充斥着一种特别少女的传统心怀,认为在最为重要最为值得纪念的时刻,一定要通过写信来表达心声。譬如十三年前的告白,又譬如她深夜守在电视前看到他一年内完成四大满贯后的喜极而泣。

 

 

信封下面是一条白色的围巾,龙崎亲手织的,只是他一直都没有围过。

 

那时龙崎才刚刚怀孕不久,妊娠的反应异常剧烈,常常蹲在马桶面前呕吐到没有力气站起,只能扶着墙壁缓和脑部的眩晕。一旁的越前焦躁得眉头紧皱,最后只好弯腰缓缓打横抱起她回卧室休息。她缩进被窝里的样子显得异常瘦小,完全不像卡鲁宾四仰八叉地猫进被窝里舒适的模样,脸色苍白,眼睛深凹,紧抿的唇黯然失色。

 

越前发现这几天龙崎的精神越来越糟糕,常常处于恍惚的状态,说话说到一半就不由自主地开始神游,鲜少挑食的她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好不容易像吃药似的努力咽下几口,却还是忍不住恶心,快步走进了厕所。晚上来回折腾,始终难以入眠。就这样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他不禁想起高中的时候,他从美国归来依旧选择了青学,恰巧和龙崎分在了一个班,他还记得自己出现在班级门口后龙崎一脸怔住的表情,以及他走向她旁边座位时,她显得更加局促不安。

 

渐渐地开始进入龙崎的世界,知道她上课时非常担心老师会点她发言,考试的时候会迷糊地忘记带考试用笔或是更改答题卡的橡皮,中午吃饭时会帮好友也带一份便当。

在人少的时候悄悄递给他一盒饭团。越前饶有兴致地品尝着各式各样的饭团,在她期待的眼神里不紧不慢地吐露:“……想把饭团做得难吃也很难吧。”

 

后来越前发现龙崎的体质不好,尤其是经历生理痛的时候。有次大概是没有发觉生理期已至,刚刚喝了口朋香递来的冰水,便觉得下腹绞痛无比。一手握成拳死死地抵在桌上,另一手捂着自己的小腹。

 

那疼痛难以安置,持续的时间长久,让龙崎毫无力气地趴在桌上,额头上、脊背上细密的冷汗层层迭出,双肩不自觉地抖动。

 

抬起头来,惊觉桌上潮湿一片。是一种名为痛苦的化学物质撬动了她的神经,让泪水无意识地止不住地流下。

 

越前走进教室以后恰巧见到这幅情景,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从父母那里耳濡目染大致了解发生了什么,他记得需要一些姜汤红糖之类的东西。

 

在龙崎的疼痛已经持续了快有一个小时之后,一盒姜汤红糖粉忽然摆在了自己面前,抬头看去是越前,以为自己晃了神。

 

“谢谢。”她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颤巍着伸手去拿,却很不争气地流下几滴泪水。

 

 

一天天的消瘦,让本身体质就差的龙崎更加经受不起妊娠的折腾。最重要的是她内心的恐慌,在家里什么都做不了还总是添麻烦的恐慌感,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维。越前从表姐菜菜子那里听得了孕妇在怀孕期间的种种矛盾心理,便决定给龙崎找些事来做。

 

因为圣诞节的缘故而被特批假期的越前回到日本,那时候龙崎已经怀孕四个月了,隆起的肚子让越前忍不住伸手去抚摸。结果却——“啊秋。”一声打了个喷嚏。

 

警觉的龙崎立刻发现越前感冒了,倏地移开身体,在第一时间做好防备传染的同时,仔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他。到底是哪里会让他感冒呢?衣服明明很厚啊,也有戴帽子啊。

 

眼神扫到光秃秃的脖子,略显突兀。

 

她以前总觉得商店里卖的围巾手感不够舒适,机器制作的冰冷感贯穿其中,于是便索性找出长久不用的织线,开始自己织围巾的历程,越前在旁边看着乐在其中,心想着感冒也是有所用处的。

 

只是这一织便是三个月,其间春风在不知不觉间就带走了消融的冬雪,每日打开窗户都是一片不同的花海,原因在于月数越来越大的龙崎开始有了嗜睡的习惯,除去每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之外,常常手中的活还没停下来就一歪脑袋迷糊地进入了梦乡,后来等肚子渐大以后,发现自己连长时间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便只好放弃,像蜗牛似的一针一线前行。

 

等到已经织好的时候已是来年三月,越前准备去参加美网前最后的封闭训练了,他在走前没有戴上那条围巾,笑说美国在这时候已经很热了,等到今年冬至一定天天戴着。医生已经算过了预产期,大约是在六月美网结束以后,越前向龙崎保证着那时候自己会回来,待在她身边陪她生产。

 

然后他在吻了亲爱的妻子额头以后,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为她盖上薄被,踏上万劫不复的征程。

 

 

他望着眼前这条白中泛黄的围巾,针线中似乎还残留着龙崎指尖的余温,良久沉默。

他终究没有戴上这条围巾,就像她终究没有等到归来的自己。

 

 

围巾以下是一副已经破旧的红球拍,那是他年少时用过的,手柄底部仍然有着R的印记。记得当时是网线已经松到没法再调整的地步了,龙崎便只好无奈且可惜地放进了储藏间。

 

再往下。视线紧紧停驻。

木质的相框里少年一脸错愕地低头,少女由于被冲撞而倚靠过来的身体恰巧跌进少年的怀里,她双眼紧闭,似乎没发现这一刻就被巧妙地记录下来。

 

越前伸手触摸,玻璃框上是冰凉的触感。他透过那层冰凉,似乎在看寻从前的记忆。

 

然后是咕噜咕噜两声,两颗小小的网球在周身失去支撑物以后晃悠悠地滚来。他不用看便知道,一个上面有她眼里他的模样,另一个上面是她心中他所处的高度。仅仅两个球,表达了她的全部世界。

 

 

越前这才发现自己留下的回忆这么多,多到目光所到之处都是满脑子的高屏电影,闭上眼睛就能想到每一个生活片段,回国、求婚、选房、结婚、怀孕。

五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已经可以让他和过去挥手告别,他一直觉得时间会是一种解药,终究带着过往烟云消失殆尽,却发现那其实也是一种慢性毒药,在短暂地麻痹了心扉之后便是更加喷涌的迸发。仿佛伪装都被瞬间击碎似的。

 

他觉得心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像电流般周而复始,那就是痛苦的代名词。可他是越前龙马,从小就是喜怒不常在脸上表露的人,年少时在龙崎面前即便微微翘起唇角都会让她开心好久,他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过他的悲伤。

 

他只会像现在这样默默地收拾箱子,然后阴沉着脸走出地下室。没有人会听见他内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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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晚上回来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家前铁门敞开,房屋大门顶上有小灯亮起,在地面上投射出一团暗黄的光晕。

 

然后他的爸爸站在光影里,两手插着口袋,靠着门框,等着自己回家。春生心里一暖,向前扑进越前的怀里,两手紧紧抱着他的脖颈,然后发觉自己凌空,是他抱起她回家。

 

难得准备了一桌日式晚餐,在看到春生满脸放光的表情后越前满足地嘴角微翘。一切都是照着记忆里龙崎经常做的菜式准备的,其实他倒是会做饭,只是平常有点懒,再加上从前身边的龙崎永远都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做饭,他也自然不会亲自下厨。

 

于是现在想要做给春生吃,下意识的,越前不晓得是不是心中想要去弥补那样一份遗憾。

 

晚饭过后,春生意犹未尽地继续喝汤。越前面色复杂,淡淡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晚风从窗缝间溜进,扑的那烛火左右摇晃,他觉得眼花,便索性伸手挡住了双眼。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春生。”

 

“爸爸?”

 

“我们去找妈妈。”

有碗重重敲在桌上的声音,他觉得喉咙沉重地仿佛说不出话来。

 

“我们回家。”

 

 

“这儿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我们去有妈妈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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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便订了飞回日本的机票,春生在他打电话的时候一直站在他身边紧紧地盯着,眼神里全都是莫名的庄严和肃穆。

越前犹豫再三,还是通知了青学的学长自己将要回国的消息。

 

牵着春生的小手走出机舱,拐过那一个熟悉的拐角,不由停住脚步。他看到他曾经岁月里最重要的人们全部站在了自己面前。一别数年。再见时纵然有千言欲出,却仍旧只能浅浅一笑,右手无力地挥动,苦涩地张口道:“好久不见。”

 

一字站开的学长们,最后一点青春的尾巴还停留在他们身上,感觉不到太多的沧桑之感,一切都仿佛还在十几年前的青学,只是眉目间盖过戾气的温和,举止投足间不再嬉闹的庄重,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光阴载着流水而去,真的是“好久不见。”

 

一一问候过后,不二开车载着所有人前往河村的寿司店。春生坐在越前的腿上,好奇地望向窗外,日式建筑的清秀古朴,淳淳小河流淌其间,远处的灯火一星两点地亮起,水汽氤氲在四周,她眯起眼似乎看到潮湿的光晕,像是山间夜晚独有的流萤。

 

一路上车开的缓慢,阵雨过后是一地的泥泞,再加上不在市中心的繁华之处,狭窄的小路间挤着两三辆车便已是极限。

 

越前托腮倚着窗户,外面的世界像走马灯似的帧帧划过眼帘,陌生地让他来不及找出尘封的记忆。

 

他只是隐约记得从前的这里不似现在荒芜,道路的两旁多了许多幽谧的树林,记得那一带应该会有一片湖,曾经骑车路过的时候被桃城使坏踹了下去,以及那时的天黑的很早,黑魆魆地贯彻了夜的黑。

 

然后过了许久,心底才有一个声音响起。

“这就是你原来生活过的地方啊。”

 

二十年之久的光阴,深深印在这片土地里,即便春去秋来,几度风雨而过,闭上眼似乎还能听到从前的风声,那久远的轻柔的歌声。

 

 

他们终究是顺利到达,踏着全黑的夜色和皎洁朦胧的月光。伸手撩开门帘,一股蒸腾的热气袭来,越前听到熟悉的粗犷的声音从里间传来,然后他走进,看到河村。越前向他微微点头致意,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墙角,发现那里不知何时挂着一张黑白照片,他辨认着,是记忆里那亲切的、视所有人都为自己孩子的大叔的笑颜。

 

一只手拍在他的肩上,他回头看是不二学长,学长示意他带着春生赶紧坐下,他便找到曾经的位置。

 

寒暄几句,几杯清酒下肚,气氛便热了起来。桌上是各种口味的寿司,塞在嘴里却都是同样的味道,不曾细细咀嚼就尽数吞下,有人喝高了浑身燥热,便只好解下领带扯开衣领,恍惚间举着酒瓶向窗外高喊,声波乘着夜风游荡,震落了满枝的月光。

 

时隔数年的重聚,却终究因为一些人的离去而显得沉重不堪,特意留出的孤零零的座椅在稀疏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眼。

记得堀尾和小坂田结婚以后就离开了日本,至今都没有回来过,记得手冢没有放弃作为职业选手的理想,仍旧在海外奔波,记得龙崎堇教练的意外离世以后,曾经青学的家伙们就再也没有聚会的心思。越前坐在靠窗的位置,春生坐在他身旁,那是以前龙崎的位置。

 

春生好奇地拿起一种寿司,她尝试性地去沾桌上的芥末,越前没有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从最初的新奇到最后被辣得两眼晶莹。他安抚着摸了摸春生的脑袋,对她说:“记住了吗?这是回家的滋味。”

 

春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努力强忍着辣意将那一整块寿司全部吞下。

 

河村适时地放起了抒情的音乐,经过岁月沉淀的女声占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有人终于支撑不住酒精的作用,索性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无意识地伸手刮落一地的空瓶,一室叮当。

 

不二学长无声息地坐到越前的对面,他依旧那样温和地笑着,以至于对面的越前怎么都捉摸不透他的心思,透过那湖蓝色的眼睛,他只能看到一片未知的深邃。

 

“没喝一杯吗。”不二开口道,伸手去找瓷杯。

“我说你们都喝醉了怎么回家啊。”越前不以为然。

“果真是当家的人了啊,越前你也终于长大了。”不二轻轻笑出了声,“没关系的,晚上可以住在这里,河村将这家店改造过了,楼上是客房。”

 

不二说话的功夫就为越前斟满了一杯清酒,越前看了一眼,自己的面孔在酒中轻皱,手握瓷杯之时冰凉万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拒绝。不二看在眼里。

 

“这次回来有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

 

“大概有五六年没回来了吧,不觉得这里变化大吗?”

 

“变化是大。”越前不经意地望向窗外,透过路灯打下的浅绯光影,他看到对面的孤楼在夜风中苍凉百态,似在摇晃。“我记得以前对面是一排房屋。”

 

“的确,难得你还记得。”不二啜了一口清酒,“说到底人类还不是和蚂蚁一样,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尽管他们也不知道那个地方会是怎样的世界。大多的人们都离开这里了,这是从前那排楼房里的最后一幢了。”顿了顿,他又说:“说不定明天早上它就不在了。”

 

越前不语,闭上眼脑海里似乎又浮现出河村父亲宽厚的背影。

 

“为什么回来?”良久不二又开口道,“我以为你五年前离开日本就已经是诀别了。”

 

越前敛起眼睑,双眼微眯,春生抬头去看,她看不清越前眼里的世界。

 

“我想带春生去认识她妈妈。”

 

像是早就猜到了答案似的,不二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只是伸手轻轻抚过春生的头发,嘴角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弧度,然后他眯起眼,望着春生神似龙崎的面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太多过往烟云,那画面如泉源般猝不及防地跳出,想说什么却终究只能让那些话都咽回肚里。

 

他回头看见谁熟睡的面容,毫无防备地还似当年十几岁的少年。河村默默地收拾着残羹,身影与大叔重叠。然后他又转回视野看向春生,春生安静地坐在越前身旁,像一只小猫,她的眼里就宛若从前的龙崎一般,全部都是越前的影子。

 

一切在昏黄温暖笼罩的灯光下还都以为只是个错觉而已,然而摇摇头稍稍清醒片刻,便发觉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就回去看看吧,越前。你以前的学校,你打过球的场地,你路过的车站小店,还有,你自己的家。”

 

 

 

>>> 

 

第二天醒来的有些早,灰蒙蒙的天空雾气缭绕。许是昨晚没有喝酒的缘故吧,越前睡得挺浅,早上起来看着手表上的六点钟,自己都难以相信竟然会起的如此之早。春生被他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吵醒,小嘴瘪着,极不情愿地钻出了被窝。

 

学长还在其他的客房休息,以免吵醒他们,越前选择不打招呼就先行离去,故地重游。

他撩起河村寿司店的门帘,与昨夜悄然不同的白色光华世界倏忽放大在眼前,远处依旧有那座孤楼,突兀地站立在一片废墟之中。他记得沿着小路往前走不远就能看到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架晃悠起来吱呀不停的秋千。他牵起春生的手踏着记忆走去。

 

是从前的院子。显然院子的主人不再打理这里了,任凭杂草肆虐地吞噬了大片土地,里间的房屋门上挂着把沉重的大锁,宣告着这里的主人云游彼方的事实,越前皱起眉头想着原来住在这里的那个孤寡老人,一头银华加慈祥的笑脸,似乎龙崎从前放学后经常会陪她说说话。

 

然后他的视线触及了那座黄色的秋千,孤零零地立在一方,他坚定地带着春生过去。

“想坐吗?”

“想。”春生笑着望向越前。

 

越前试了试铁链的松紧,确定安全无误后弯腰抱起春生放在座上。他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摇着,有些时候甚至不敢松手,后来看到春生无比期待的眼神后,逐渐加大了力度,他用力一推,那小巧的黄色秋千便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映着新生的朝阳。

 

然后,他听到春生咯咯的笑声,清脆得如同去神社祈福时唤醒神灵的风铃之声。

 

他闭上眼,来自远方的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由于地处城市的外缘,这里鲜少能看得到机动车辆,虽然行动不便,不过这样也好,还了耳根一份少有的清净。

 

彼时大约是清晨七点钟的样子,道路的两旁开始出现了各种摊贩,有妇人推着餐车吃力地爬上小坡,食物热气腾腾的香味便洒满一路,飘进春生的鼻子里,狠狠勾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春生轻轻拽了拽越前的手,抿着嘴眼神瞟向那饭团,再用小手示意自己已经瘪了的肚子。

 

越前当即十分爽快地买下二十个饭团,惊得春生不禁咋舌:“爸爸,你确定我们能吃的掉吗?”越前望着包装袋里成堆的刚出锅的饭团,无数暖湿小水珠蒸腾而起,想着刚才那位妇女满心欢喜地推荐美味饭团的神情,便不由地楞了好久。“……吃不完就中午吃。”尔后他又补道:“晚上也可以。”

 

他想习惯性地伸手去掩下帽檐,却徒劳地发现僵直的指尖只触碰到了一团虚无的空气。

 

那是多久以前的习惯呢?每到尴尬之时或是不愿跟别人说话之时,都习惯性地伸手掩下帽檐,遮住部分视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熟稔地好像曾经天天毫无顾忌地品尝龙崎做的饭团一样。

 

越前和春生在道旁一石凳上休息。望着春生心满意足地吃着来自故乡的饭团时,越前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且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其实……你妈做的饭团比这好吃多了。”语毕,他才意识到自己开启了一个难以提及的却终究要去提及的话题。刹那间春生小小的身体在风里僵住。

 

“那……妈妈做的饭团都是什么样的?”春生别过脸来期待地问着。

 

越前微微动了动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在放弃之时他看到春生澄澈的眸子里那份难掩的忐忑和期待,他默默咽了口唾沫。

 

“有最传统的那种饭团,和你现在吃的差不多,但米都是从她乡下的老家里年内新收的,其中内馅有很多种,有些时候是蛋黄沫,火腿,肉松,有些时候是新鲜的鲑鱼,河虾……”

 

把心底的故事全部锁进箱子里是件难事,越前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去小心翼翼地尘封回忆,然而那回忆终究太多太鲜活太沉重,永远都不可能安然栖息在那狭小的一方箱子里,于是只要有人轻轻地一叩,或许是出于无意,它们便都毫无防备地、都像夜晚里自会寻找方向的灵魂那样,尽数涌出。

 

越前提起龙崎做的传统饭团,每天都绞尽脑汁用紫菜把饭团包成不同的模样。有些时候还突发奇想地做成网球的形状,最外部的一层稍稍过油,煎成一圈灿烂的金色,内部却是柔软的松馅,和着酸甜的酱汁,有时候做成常常逗卡鲁宾玩耍的毛线球形状,逼真地差点让卡鲁宾喵呜一声从越前手里叼走。像约定俗称似的,上学的时候,每至中午,越前习惯性地向龙崎伸手,然后龙崎赶紧从抽屉里掏出一直被校服外套捂热的饭盒,越前在一旁将饭团吃的滋滋有味,溢满教室的香味拉足了其他男生的仇恨。尔后龙崎用着不敢直视的眼神扫向越前脸部以下的位置,那里大约是敞开的衣领,还布着午后的汗渍,用极细微如虫鸣般的声音问道:

 

——“龙马君,饭团好吃吗。”

 

 

 

“爸爸,你有跟妈妈说你觉得那些饭团很好吃吗?”春生很好地打断了越前的回忆然后适时地问道。

 

 

他便想起自己年少时异常别扭的性格,那常常傲慢到不可一世的神情。那时的他终究只能在饱尝美味饭团之后,同样用着不敢直视龙崎的眼神装作不经意地扫向别处,终究只能淡淡说上一句:

 

——“想要把饭团做的难吃也很难吧。”

 

 

风声起,远处的树林飒飒作响,云摇了,天也亮了。春生良久地沉默,手里抓着一个已经咬了一口的饭团,每一颗米粒都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晶莹分明,直到全部的温度都在手心悄然散失,她才轻轻地说着:“爸爸,如果你那时候说好吃,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越前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是这世上有一个永恒的真命题,那便是没有如果。

越前起身拍了拍身后的尘土,拎起那一袋饭团,对着仍旧坐在石凳上的春生说着:“走吧,春生。”

 

 

他们继续向前走,路过一家扎纸风车的小摊,老奶奶坐在小凳上,手里悠闲地扎着风车,黑猫在她身边懒懒地仰面躺着,似在享受惬意的阳光。几十只纸风车在清细如丝缕的晨风中欢快地旋转着,系在其下的银色铃铛玲玲地清脆直响。春生在一朵粉色的风车前站住脚,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朵盛开的樱花。

“麻烦您了,我要这个粉色的纸风车。”越前出声。

 

一直低头扎着纸风车的老奶奶这时缓缓抬起头来,眯眼仔细瞧着面前的年轻人,因为年纪大了视力下降得很快,只能模模糊糊地看个大概轮廓,心里想着应该是位年轻的男子。她站起身来去取木架上唯一的那朵粉色的风车,小心翼翼地将其递给越前,她看着眼前的男子将风车温柔地递给女儿,摸着她柔软细碎的酒红头发说:“这下终于高兴了一点吧。”熟悉的音容相貌在脑海里快速地回落,墨绿色的发丝,男子独有的磁性的嗓音,一瞬间像是打穿了岁月堆积的砖瓦厚墙,串起了那一小段曾经萍萍水相逢的记忆。

 

“……这位先生。”张开嘴是已经苍老不堪的声音,她看到将要离开的男子诧异地回头。

 

“您还记得我吗?大约是十年前的那年夏天,您也在我这里买了一个粉红色的风车,我记得当时您旁边站着的是一位将要哭泣的姑娘,就像这个孩子一样,同样有着酒红色的头发。”

 

越前不由一怔,缓了好久才想起那年在这里举行的夏日祭。那时这里的一排房屋还在,如长龙般一直蜿蜒至入山口的地方,街道的两旁是一字排开的店铺,有精心制作的孔明灯,把玩在手上的荷花灯,各式颜色的神兽面具,捞金鱼的小池子,还有漂浮在其间的水球。在那经常被桃城踹下去的现在已经干涸的小湖上,曾经立着一座轻巧的木质小桥,是欣赏对面远景中阑珊灯火的绝佳地点,然后他就在那座桥上看到一直等待他的龙崎。伸手搭上她的肩刚想为自己的迟到说声抱歉,却发现转身过来的少女脸上泪花满痕。

 

十六岁的记忆里,天空都是蓝的,风都是香甜的,涓涓以流的溪水都是澄澈而清明的,恰如那时候的青涩懵懂的恋爱,像是无数粉红色的泡泡,你怀揣着一颗萌动的心小心翼翼地处在其间,觉得无比梦幻,但有时候任何有些尖锐的事物,或是不经意间的误会,或是一次重要事件的失约,都在无意间戳破了那层泡泡,与之相关联的便是其后少女的眼泪。

 

越前只得无奈地牵着龙崎的手,他带她一起走下小桥,不想让别人看见眼泪的龙崎幽幽地低下头,伸出手背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珠。她就这么被越前牵着往前走,垂睑的视野里只有越前向前迈进的脚步,道旁一连串悬挂的灯笼像是天边的月亮,在黑夜里打下昏黄的光影,那人头攒动的影子在脚下变幻莫测。

 

大抵是没什么心情去看周围的店铺,直到一阵风刮起时,耳旁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龙崎才不由停下脚步,她循声回头,发现身旁的木架上尽是呼呼而转的纸风车,面前的那面粉红色的尤其精致。是一位稍稍上了年纪的妇人坐在一旁,笑颜和蔼地望着她,她突然觉得心下一暖,似乎刚才难过的心情全都恍然消逝了。她扯了扯越前的衣袖说着:“龙马君,我想要这个风车。”

 

 

他从记忆里抽身。越前盯着面前的老人好久,浑浊的嗓音,有气无力的动作,发现她在十几年的光阴里竟然苍老得如此迅速。他还能想起那天龙崎拿过风车时脸上终于浅浅地舒展,她启唇轻轻一吹,银色的铃铛清脆地左右晃动。然后他自己勾唇轻笑,“这下你终于高兴了吧。可别相信学校里那帮家伙瞎传的绯闻八卦,我跟泽田不熟。”越前丝毫没有发觉把那位绯闻女主泽野的姓氏说错,一旁的龙崎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连日来被泽野冷嘲热讽的阴霾终于散去。

 

“麻烦您再给我一个浅绿色的风车吧。”

 

越前牵着春生离开,像春生开心地吹着风车一样,轻轻吹了一口气。他记得曾经陪母亲去神社祈福的时候,母亲曾在摇铃下对他说,心诚时摇铃,祈福的心愿就能传达到神灵,就像当初认真摇铃时那样现在认真地吹着风车,他希望那一路清脆的声音可以一直传到彼方。

 

>>> 

之后又兜兜转转了几条小路,一路上没怎么说话,春生沉浸在饭团和风车的喜悦之中,眼角弯成月亮。赶着快到中午的时刻归去,撩起帘子,发现各位学长已经就座,等着他们开饭。

 

菊丸笑眯眯地凑过来,“小姑娘可以把饭团给我一个吗?”“好。”春生欢快地应着,拿起一个饭团塞进菊丸的手里。“小姑娘真乖。”菊丸想要抱起春生回座,却被越前一手拦下,面前的人臭屁地眯着眼,威胁着说了句:“不要对我的女儿动手动脚。“噗嗤——”除越前父女外的其他人都笑了。

 

从前鲜有的几次聚会后的老规矩,便是全员返回青学一次,在那里拍张照片算作留念,今年同样如此。感觉像是回日本旅游一样,越前抱着春生坐在车里,发觉时间几乎全部耗在了赶路上。

 

去青学的路不像来时这般艰辛,大约过了一小时左右就到达目的地。这个时候学校还没有放假,校园里的各个角落还能看到穿着校服的学生,他们走进时恰巧铃声响起,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所有的喧嚣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仿佛是进入了另一个不曾见过的世界似的。漫步在樱花古道,这里已有将近百年的历史,可那樱花年年盛开又凋零,再赶着来年的春天继续盛开,似乎从未改变过一样,越前想起曾经初中课本里的一篇古文,大致是说无心性的花草是这世间唯一的永恒。

 

不觉间来到樱花古道的尽头,立在校园一隅的网球场终于显现在眼前。依旧是青黑的铁网,似是多年未曾维修的样子,些许地方锈迹斑斑,漆料褪去留下稍显破旧的意味。不二伸手去推那铁门,吱呀一声是金属相互摩擦的声响,刺耳而诡异。

 

“爸爸。”春生攥紧越前的手,“这就是你以前打球的地方吗?”

“恩。怎么样?要不要来学一学?”

“好。”

 

早已料到会和前辈们在这里打上几局,越前在回国的时候也带上了自己的球拍,包里放着的还有另一把小的,红色的,是准备给春生的。大约是在春生还没出生的时候,越前就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将全部都传授给自己的孩子。当越前拉开拍袋拉链,春生的视线突然间变得炙热,似乎有什么激动的情绪就倏地涌上心间。她想起无数次从电视转播里看到越前在球场上的身影,想起千万的粉丝、成海的欢呼尖叫声。然后是她亲爱的父亲那句桀骜的不可一世的话语。

 

越前眯眼瞧着站在对面握着球拍的春生,有那么一瞬间想起当年老头子说过的话,他在这一刻也正正好好地体会到了老头子当年的心情,拿满大满贯的奖杯,已经证明了是世界第一,当你的孩子稍稍长大以后,你便慢慢发现你又有了新的梦想,你想在她的身边一步步地看她成长,那梦想是充实而幸福的。

 

“春生。”越前轻轻正手由下而上发了一个球过去,刚刚好落在春生右前方,而后春生学着曾经在电视里看到的越前的姿势,将曾经在家里拿着苍蝇拍默默练习的劲头全部拿了出来,标准的正手回击姿势,虽然缓慢而力道不足,但终究“砰”地一声,那颗黄色的小球就倏地弹了回来。

 

事实证明,春生遗传了越前良好的运动神经,和龙崎并不相同。一旁的学长显然被这场景所震住,那可是个刚满五岁的还从未正式接触网球的孩子啊。只有越前异常冷静地发球,并逐渐开始将球以较慢的速度发到其他的角落,然而春生的身体就像是能够自由操控一样,十分灵巧地赶到每一个击球点。

 

春生很快便大汗淋漓,鼻尖上沁满了汗珠,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但脸上尽是爽朗的笑颜,她期待地看着对面的越前,期待着越前下一次会把球发在什么地方,然后当那球过来的时候,她便又忘记了浑身的酸痛,向她该去的方向奔去。

 

待到夕阳快要出现的时刻,天边云的外缘开始镶起一道滚烫的金边,随后是大片大片的霞光倾泻而出,绚烂的光华霎时间倾满了整片天空。放学的铃声便在这时响起,脚步匆匆的声响越来越大,新生代的青学正选们和部员们来到这里,意外地发现球场里已经出现了一些素未谋面的成年人。是眼尖的一位部员认出了他们,激动地冲上去索要签名。

 

越前一脸无奈地抓起纸笔,一旁不二在那里问着:“你们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那孩子狡黠地一笑:“教练的办公室里贴着历届青学正选的合照,学长们是为青学第一次捧回全国冠军奖杯的正选,那里保留了你们曾经很多的记录。而且,我们都认识这位越前龙马先生哦。”越前挑了挑眉。

 

本着不好意思打扰他们训练的意思,再加上对刚才那个孩子的话语很感兴趣,他们一行人便准备去教练的办公室看看。新的教练并不在办公室里,他们开门进入,挂在对面墙上的那幅巨大的海报映入眼帘。是大概十四年前全员举起奖杯的时候,越前被学长们扔向空中,少年的脸上是极其满足的笑容。

 

“爸爸……”越前低头看春生。“你以前好矮啊。”

一秒钟的凝滞以后室内爆发出响亮的笑声,春生猝不及防的话语让越前扶额。

 

“小姑娘……”菊丸笑得岔气,“你爸当年确实挺矮啊,才和你妈一样高。”

 

“爸爸妈妈以前是同学吗?!”善于捕捉关键词的春生很明智地发现了这点,她摇晃着越前的手臂。

 

“哎你们过来看一下,这里有我们以前的相册。”桃城在书柜里发现了曾经的照片,其他人都围了上去,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一句话,清秀娟丽的字迹。——To our princes. 越前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是龙崎的字迹,苦练很久的英文花体,想必这里面的很多照片都是她和那个叫小坂田的死党平日里整理的吧。他隐隐地有份期待。

 

前几页是对每个人的介绍,用的照片不是证件照,而是平时比赛或训练时在球场上的照片,可以清晰地看出拍照者的精细,在动态的镜头追随中不曾见到任何模糊的痕迹,似乎每丝飞扬的头发和洒下的汗水,都记录得分毫不差。照片旁边依旧是温暖的字迹,将笔者心底对每个人最真实的看法一一记录下来。

 

越前找到自己的介绍。“龙马君真的是一个很强大的人呢。从他的父亲武士南次郎那里遗传到了最完美的运动基因,并协助青学取得了全国冠军。记得有次眼睛受伤以后依旧雷厉风行地结束了比赛,相关照片可以往后找哦。虽然龙马君平时很少说话,似乎给人一种很难接近的感觉,但实际上却是非常温暖的人呢……”

 

龙崎给他的评价留的最多,他来来回回看了有三遍,然后一旁的不二小声念给还不太认识字的春生听。当他们翻到正选的介绍之后,十年前龙崎的照片倏地跃然纸上。青绿色的校服外套和裙子,胸前是粉红色的蝴蝶结,两条很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两手在身后握着一把当年越前送给她的红色球拍,越前似乎能够想象当时面对着小坂田拍照时的龙崎是异常羞涩,浅浅的笑容挂在嘴边,白皙的面孔有些许疑似夕阳打下来的浅粉光晕,而那发色的酒红,被映衬得异常明丽。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诡异的气氛压的人难以呼吸。就在这时,春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像是撕破了周身沉重的空气,小小的肩膀上下抖动,大朵大朵的泪珠像河水般流出,猝不及防的哭声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像一把利刃,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你不是跟我说过,你还没有向她解释樱乃的事情吗?”不二附在越前耳边悄声地说着,大石拿出纸巾去帮春生抹着眼泪。越前怔在一旁,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越前拉着春生走出房间,春生低着头,手背狠狠地抹着眼泪,却怎么都掩盖不住长期以来郁结在心中的悲伤。

越前蹲下身子靠近春生,自己的额头抵上她的,两手扶着春生的肩膀。

“春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春生的抽泣怎么都止不住,呼吸的频率逐渐加快,而后哭喊着:

“我在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了。我有耳朵,有眼睛,有双手,有心脏去感受。我每天都会听老师诵读圣经,我会知道什么叫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会知道天堂是个什么地方……我不想表现出我已经知道的样子去缠着问你……因为我怕你难受。”

 

语言的苍白无力此刻在越前身上全部体现了出来,他只觉得喉咙口像是堵了块石头似的,嘴巴涩的生疼。一直刻意地不想去告诉春生关于樱乃的所有事情,一直认为等她再大些懂些世事以后再决定告诉她,一直认为平常的谎言都能够很好的奏效。而现在他惭愧的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个错误。春生对这个世界的敏感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之前的想象,他不敢去想每次短暂的休假期间,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敷衍地回答着春生关于龙崎的问题后,当他靠在沙发上劳累地陷入梦境时,一旁的春生,强忍着难过的春生,会用一种怎样隐忍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

 

而她却从来不说。一直等着越前哪一天真正放下后对她敞开心扉。

可春生却在看见龙崎的照片以后,所有的防线全部崩塌。她扑进越前的怀里,死死抱着他的脖子,鼻涕眼泪打湿一片。

 

 

后来一直到坐车离去,春生一直都抱着越前的脖子,面孔埋进他的衣服里,小声哭,而越前也一直只能这样抱着她,任何安慰的话语都说不出口,事实上,那些也没有用了。

 

他心里想着,是时候该将全部告诉她了。

 

 

>>> 

 

第二天一早,越前决定带着春生回他和龙崎在日本的家。向河村借了轿车,带着两箱行李,载着春生离去。他看着后视镜里的学长们挥手送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出现,伸手扯开衬衫最上面的两个纽扣,然后他猛地一转方向盘,拐进了另一个拐角,视野里重新出现一片空旷的道路。透过后视镜,看到坐在后座的抱着毛绒小熊的春生。

 

那小熊。其实那是龙崎生前买的。怀着孕的龙崎耐不住呆在家里的寂寞,在还没有显怀的时候,拉着越前经常出入各种婴儿用品店,婴儿穿的小衣服,袜子,帽子,啃的奶嘴,小奶瓶,柔软的羊毛线,龙崎似乎想把店里的所有东西都买走。越前推着车走在她身后,第一次发现怀了孕的小女人简直不能更可爱,好像突然间小了十岁一样,对什么东西都感到异常的新奇。然后他看到龙崎在一堆毛绒玩具前站定,两眼掩不住的喜欢,从里面挑出一个最柔软的毛绒小熊,之后就一直抱在怀里。

 

“你确定如果是男孩的话,他会喜欢吗?”越前逗着龙崎。

“恩……妈妈买的东西不管男孩女孩都应该喜欢!”然后她回头咯咯地笑着,越前无奈地弹她脑崩。

 

所以说这是世上的一种缘分,一种命中注定的与血缘紧密相连的缘分。当初谈笑的越前永远都不可能想到,之后从来都没有见过母亲的春生,会在别人送的一堆玩具中,只对那个小熊情有独钟,吃饭的时候小熊放旁边的凳子上,看图画书的时候念给小熊听,高兴的时候抱着小熊跳来跳去,难过的时候将脸藏在小熊的绒毛里。一直不离不弃地带在身边,就像那时呆在家的龙崎那样,一脸幸福地抱着小熊,跟肚子里的春生说话。

 

“春生。那个小熊其实是你妈妈买给你的。”

 

越前透过后视镜看到春生更加坚定地抱紧了怀里的小熊。

 

大约是四个小时的车程,因为要通过繁华的市中心,因而被繁忙的交通耽搁了好一会儿,其间,春生在车上睡了一觉,许是哭累了,只能蜷缩在后座上抱着小熊安然入眠。

 

等到了家的时候越前转身伸手去晃了晃春生的胳膊,春生迷糊地醒来,发现已然不在东京最繁华的街道,刚才刺耳的鸣笛声也被此时的空旷辽远取代。

 

龙崎喜静,越前亦是如此,所以结婚选房的时候特地寻得了城西的郊区小屋。虽然不是别墅,但对于一个三人家庭来说绰绰有余。邻居挨的并不近,四周都是成片的花草树木,这里种着龙崎最喜欢的樱花,每至四月初,远观时像看到几团粉色的云,满地都是晶莹的花瓣。越前牵着春生的手走在鹅卵石铺的小道上,道旁的青草丛间布满了各色的小花,从前龙崎总喜欢网购许多花籽,信心满满地洒下一片,期待着日后这里焕然一新的景象。可是那花终究是来年春天才悄然开放,像是都约定好了似的足足地适应了新生的土地长达一年,才在某个角落里不谙世事地点妆。越前弯腰摘一朵浅紫的小花,放在春生发间。

 

直到来到白色的门前。虽然其上已经有了些斑黄的痕迹,却仿佛还是从前从海外归来时看见的那般,只是和那时的心境不同罢了。找出钥匙,旋进,开门。

 

“啪”地摁响灯光,是龙崎选的暗黄色的暖灯,扑棱棱地打落一地。长久隐没在黑暗中的家,真真切切地显现。

 

越前习惯性地去看墙上的钟,早已没有电的钟表死寂地停驻。恰好地停在了八点二十分,是洗完了碗的龙崎靠着他看电视的时间。

 

长久无人居住的此地像是一直处于沉睡之中,柔软的地毯上布满了细密的灰尘,越前皱了皱眉眉头,却也只能带着春生穿鞋进去。他听见每在地毯上踩上一脚,其下木质的地板都在吱吱的作响,而后是随即而起的云雾般缭绕的轻灰。

 

这里的一切都还和当初离开时的一样,没有一样布置是在他远走时撤去的。玄关的一面墙上挂着几幅照片,镶在木质的相框里,借着暖黄的灯光,她看到越前和龙崎坐在摩天轮里笑得一脸灿烂,透过身后的窗户还能看到墨黑夜空里几束盛大的花火。她还看到龙崎少有的几张学生照片,彼时大约是刚上大学的模样,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随意地散在身后,一直垂到腰际。相框里温和的女子眯眼浅笑,白皙的皮肤在盛夏午阳里映得透明,春生不禁想伸手去触碰,却无奈是满指的冰凉。没有温度罢了。

 

又是“啪”地一声,客厅的灯亮了。连着客厅的有厨房,靠近厨房门旁的是餐桌,上面有一个空花瓶。客厅不大,一座沙发加上对面的电视,差不多就已经把空间塞满。春生觉得这和美国的家所给她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孑然一人住在那栋别墅,偌大的客厅像是章鱼的吸盘,一直吸着她内心里最空虚的那种荒凉无力感,如尘埃般处在广阔的天地,不知所之。这里并不大的电视柜和电视机上,都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立着的娃娃,有的是龙崎无聊之时随手买来着色的,有的是一时兴起在家里亲手做的套娃,毫无意外地都是可爱的孩子模样,全身着上所有的暖系色调。

 

尔后越前突然想起曾经夜晚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场景,龙崎看着电视剧里突然出现的限制级镜头倏地红了脸,抖抖索索地伸手到处乱摸找遥控器换台,却被颇有兴致的他狡黠地抓住了手,他看到愣愣地眨眼瞧着他的龙崎,似笑非笑地用力一拉,沐浴过后柔软的身体便毫无防备地扑进了自己的怀里。他的鼻子埋在她发间,好闻的柠檬香味萦绕在身。

 

在越前望着沙发发呆的时候,春生已经松开越前的手,兀自跑进了卧室。不大的双人床,白色的鹅绒被套,绣着一圈淡紫的花纹,床头柜上一盏台灯,灯幕上是大片垂下的如薰衣草般的碎花。春生推开白色的窗户,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花海,她能清楚的听到极近夏日之时各种伏在草间花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地像是乐章,而后一阵风吹过,夹杂着花香和虫鸣,像是童话书里经常看到的那样,那一瞬间,她以为看到天上的仙子,洒下了一地的馨香。

 

她爱上了这个地方,就像多年前的龙崎那样,初看到这间小屋的时候,就激动地环紧了越前的胳膊。距海不远的缘故,常有来自北方的海风习习而过,喜欢仰起头去闻风的味道,感觉像是无数轻柔的羽毛在亲吻自己的面颊。喜欢这样一个三口之家,风雨呼啸而来的时候有最坚实的依靠,每天除了工作之外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情,总是想不停地在土地上撒下花籽,总是想再研究去做什么新奇的食物,总想着家里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擦拭干净。似乎一切的忙碌都是充实的,因为他们都被期待未来所填满。

 

而曾经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幸福,那与自然如此相契的最真诚的一切快乐,其实追根溯源,都只是简单地那句在电影里经常听到的台词。

 

——“因为我爱你们啊。”

 

所以此刻陷在客厅沙发里的越前,似乎还能感觉到心底的那份柔软的触感。视线扫落房间里的每个地方,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龙崎存在的时刻。

 

她去奋力地擦拭着偌大的玻璃窗,她在买新居抽奖活动中为抽到一台自动洗衣机而高兴半天,她在夜半月满之时坐在电脑前仔细地考量着各式壁纸,她在厨房里认真地精心做着糕点。

 

她在他回家之时欢喜地打开门,她穿着宽大的熊猫睡衣在房间里四处奔波,她拿着一套恐龙睡衣逼迫自己赶紧穿上,她晚上睡觉时嘟囔着让他赶紧把手拿开,做梦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踹了他一脚。

 

她在发现自己怀孕以后激动地给他打了电话,还在医院的时候就已经高兴地泣不成声。然后她在家里开始安心养胎,抱着小熊念着童话书,极尽所能对肚子里的春生进行着胎教。还有她手里织的那条纯白色的终究没有为自己围上的围巾。

 

他想到曾经在龙崎看过的书里所看到的这样一句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间,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就这么赶上了。而后还有那样一句,而你却只能静静地待在一旁,看着那人走近,只能淡淡地说上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里吗。

 

处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难于相见的感受大抵如此吧。再想起从前的场景人事之时都觉得已是恍如隔世。

 

抬起头还能看见茶几上的照片,龙崎在里面微笑。

 

 

>>> 

回家的滋味到底是如何,越前现在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除去像生吞芥末那样的感觉之外,还像是给你送上一杯咖啡,于无形之中逐渐麻痹你的心智,使之沉下去,再沉下去。

 

时间总是消磨地如此之快,天边的夕阳已经露出了些许高贵的姿态。万千霞光从窗缝泄进,与地毯的颜色交相辉映,他记起曾经的卡鲁宾就经常被这光斑欺骗,到处追来追去却始终捕获不了手中的色彩。

 

然后越前才从那沙发里起身,想去卧室叫春生一起出去解决晚餐。推开门的时候,却发现春生的手里不知何时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她跪坐在床前,一页一页地翻着。然后他走近,待看到其上的内容之后,不禁怔住。

 

“献给我最亲爱的孩子。”封面上这么写着。

 

“你从哪里找到的?”越前问春生。

 

“就在床底。”春生仰首答着,“床面是可以掀起的,里面没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东西,可我却发现了这个。”春生把册子向越前摊开,里面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他在生活里从未见过的场景。

 

“   九月三十日,晴。

前几天有些身体不适,于是今天去医院做了检查。真的没有想到,已经怀孕一个月了,我居然就要做妈妈了!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我能感觉到龙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和我一样高兴……

我想从今天开始写一个小册子,把每天和宝宝的日常动态都记录下来,这是个秘密哦,可不能让龙马看到。我准备等孩子出生以后给他一个惊喜,等孩子有些懂事以后再把这个送给它当做生日礼物……

我亲爱的孩子,我爱你,你要好好成长。——越前樱乃。”

附上一张对镜的自拍。

 

……

 

“十月二十二日,雨。

不知怎么的,最近胃口不太好,可能是下雨空气太闷的缘故吧,看到什么都提不起食欲。我有时候觉得好对不起妈妈,她特地和南次郎先生从国外回来,每天给我送来补身体的药汤,可我每次喝下以后都只能躲起来悄悄地反胃,感觉妈妈的心血都被我浪费掉了一样。

不过也有心情很好的时候啦。最近龙马每天回来都会趴在我肚子上听一会儿,我都告诉他要再过几个月才能有胎动呢,可他就是不信。我有时候觉得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文字下面是龙崎穿着特质宽大的睡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自拍。

 

……

 

“十一月三十日,风。

今天是怀孕三个月的日子了呢。已经可以感觉到小腹隆起了,恶心和头晕的感觉并没有像妈妈说的那样会逐渐变淡,最近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我知道龙马很担心我,他经常在我扶着墙没有劲站起的时候抱着我回卧室,我想说声很抱歉,却只能无力地拽住他的衣领。

我的身体可真是太差了,孩子,以后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哦……”

照片里龙崎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袋有些浮肿,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浸湿,可她却仍旧努力地冲着镜头微笑。

 

……

 

“十二月二十四日,雪。

今天龙马终于从美国回来啦。怀孕将近五个月的我惊喜地告诉他,这几天已经能感觉到孩子踢了我一脚了,他伸手去抚摸我的肚子,结果打了个喷嚏。他感冒了。

后来顺理成章地发现许多防冻措施都做的很好了,却少了一条围巾,加上今天是龙马过生日嘛,在他的不断提醒下我决定给他织一条围巾。孩子,妈妈以后也准备给你织围巾织帽子织手套……”

两团纯白的毛线球,两根织围巾的长针,躺在龙崎的腿上,赫然映入眼帘。

 

……

 

“三月二十三日,晴。

龙马要去美国进行封闭训练了呢,可惜啊我织这条围巾织了将近三个月,现在都已经是春天了,突然感觉好遗憾啊……不过没关系,等龙马回来的时候孩子就要出生了,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呢,居然很快就真的要做爸爸妈妈了。”

龙崎右手抚摸着又明显隆起一圈的肚子,站在镜子前吃力地照着。

 

……

 

“四月二日,多云。

今天去了医院,大致确定了预产期,是六月中旬的样子呢。菜菜子姐姐来家里陪我,还带来了她的孩子,是个好可爱的女孩呢。”

 

……

 

越前似乎可以感觉到,那时候的龙崎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或许在家已经累得没有什么力气再伏案在桌前,可她却依旧努力地拍着照片,找来胶水,小心翼翼地贴上,页脚的褶皱都被她一遍又一遍抚平。

 

而后时间也大约停驻在了这里,再也没有往后的记载了。

他念给春生的声音戛然而止,伸手再往后翻一页的同时,大片的空白肆虐地刺痛双眼,就像残酷的现实用最活生生血淋淋的姿态告诉他,也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结束了。

 

没有人会想到在失去越前陪伴的最后一个月的日子里,龙崎经常被梦靥困扰,深陷几层梦境,却只能蜷缩在黑暗里动弹不得。而后她就开始失眠,焦躁,但她却不曾对越前说过。

她知道他忙,他很累,她不想去牵绊他。他向自己承诺过等美网结束以后会陪自己生产,所以现在孕期的痛苦并没有什么的,自己还是可以忍受的。

 

然后她枕着自己的枕头,一手搭在越前的枕头,一手抚着自己的小腹,以一个自我感觉最安全的姿势,继续入眠。

 

 

后来是越前夫妇来把她接走去了市中心,毕竟那里的综合医院更加让人放心,于是之前记载的小册子就被她藏在了镂空的床底。

 

可是命运的齿轮就在那时候毫无痕迹地啮合在一起,你再也推不动了,你再也改变不了了,像是坐在舞台底下看着似是无知的人们演着莎士比亚的悲剧似的,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像是上帝已经铺好的道路一样,照着已经拟好的剧本,不可更改地行进着。

 

那是车祸。

 

那是一个暖阳笼罩的午后。龙崎无力地躺在街上,她看着肇事车辆慌张地驶离,逐渐在她眼里只剩下一个黑色的斑点,大约是个中年的男子,可她却再也记不清他的声音,和那张惊慌得毫无血色的脸。

 

她静静地匍匐在那里,已经感觉到身下殷红的液体,一丝一丝地汨汨流出,所有力气都在温暖流逝间,慢慢地,脱离了自己。

 

她张着口想要努力说些什么,却只是不住地颤抖,清冷的泪落下,破碎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而后在模糊的视野里,她看到街对面的伦子惊慌失措地朝这赶来,有路人在身旁的惊叫声,还有汽笛凄厉的喧嚣声。

 

但渐渐的她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春生在越前的怀里突然开始抽泣,这一刻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而她却咬着嘴唇不敢大声哭着。她知道怀她的妈妈,给她写册子的妈妈,对她抱着所有希望和爱的妈妈,希望她在这个世界里坚强,成长。

 

 

而后越前抚着春生的头,不知何时他的眼里有了一丝温热。他挤着酸涩的眼回首望向窗外。

 

窗外是他所见过的夕阳最为绚烂的时刻,眼里溢满了滚滚的红色海洋,远处的飞鸟回到这里归巢,那背着光的身影横在瑰红的天际,像是一长道黑色的剪影。

 

那黑色的剪影弯弯,就像她傍晚等他回家时温柔的眉。

 

 

悄无声息地,他把脸埋进春生的头发里,环着春生的双臂更加紧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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